常看法国新闻的同学都会发现，每年法国的大学圈里一种常规的“新闻节奏”：预算预警总是如候鸟般准时归来。一所大学宣布入不敷出，另一所大学表示将冻结招聘，随后几天又会有新的校长站出来强调“再这样下去坚持不了多久”。每年看到这一幕幕的财政预警“大展”，观者恐怕会以为法国的大学系统正在坍塌。
今年的主角之一，是刚接受《费加罗学生》采访的巴黎九大（Université Paris Dauphine – PSL）校长 Bruno Bouchard。他直言：法国大学的预算已经连续数年跑不赢通胀，甚至实际倒退约 8 亿欧元。与此同时，各类固定成本——薪资调整、社保扩充、补充保险——持续增长，却很少得到同步补偿。大学只能自行消化。
然而，九大还是“家有余粮”那一类法国大学。它能依靠较多的自主收入来缓冲冲击。很多综合性大学则已经出现数千万欧元级别的持续性赤字，不得不减少课程、延迟设备更新、冻结部分岗位，甚至取消原计划的项目。
“我们坐的那根树枝已经在腐朽。”一位大学校长曾这样形容当下的局面。
1、为什么法国大学总是“缺钱”？——理解财政制度，才能理解危机
如果不了解法国公立大学的财政结构，人们很容易疑惑：“不是免费教育吗？国家拨款这么大规模，为何还是穷？”
问题的核心在于——法国大学的财政结构过于单一、过度依赖国家。
1. 国家拨款是绝对主干（占约 70%）
法国大学不像商学院，也不像英国、美国大学拥有高额学费。公立大学学费只是象征性的：Licence：约 170 €；Master：约 243 €。
这对大学整体预算的贡献接近忽略不计。因此，大学的钱从哪里来？主要来自国家的年度拨款。
但拨款并不是以“学校质量”“科研产出”“就业水平”为依据，而是高度依赖：
招生人数
固定类拨款体系
政策性专项
换句话说，学生减少 → 拨款减少 → 服务质量下降 → 更难招生 → 再减少拨款，容易形成恶性循环。
2. 固定成本刚性强、涨幅快
法国的大学教师是公务员体系，薪资调整、社保扩张都不是大学能决定的，但大学必须买单。近年来成本上涨幅度高、补偿不足，赤字自然会出现。
3. 国家财政优先级转移
能源补贴、社会保障、国防预算增长，压缩了教育开支增长空间。
这一切叠加起来，就形成一种结构性困局：高依赖国家、低自主收入、高固定成本、低弹性结构。任何财政冲击都会被无限放大。
2、压力在加剧：不是今年的问题，而是时代的问题
法国大学面临的压力，远不止“政府拨款不够”那么简单。
1. 学生人数减少，意味着拨款减少
法国人口结构正在快速变化，出生率长期下跌导致高校“自然生源下降”。而在某些专业（尤其人文社科），招生难度越来越大。
对高度依赖生源拨款的大学而言，这几乎等于“财政主动缩水”。
2. 国际竞争让优秀教师流失风险增加
同等水平的教授：
德国工资 ≈ 法国的 1.3 倍
美国工资 ≈ 法国的 2 倍（甚至更多）
法国一直依靠其顶尖的数学传统吸引人才，但在管理、金融、会计这些领域，大学教师越来越被商学院和外国大学“挖走”。
3. 大学自主性不足
法国大学不能自由调整学费、不能自由决定教师薪酬结构，也很难快速开设符合产业需要的新专业。制度的僵硬，让它在竞争中更加吃亏。
3、收学费，会不会成为法国大学的“最终解决方案”？
在法国的高等教育体系里，“学费”长期像一道不能碰的政治禁区。免费教育几乎被视为共和国承诺的一部分。然而，当财政缺口逐年扩大，大学运转困难重重，“是否该让学生适度承担成本”这一问题，不再只是讨论，而是慢慢成为一种现实压力。
事实上，法国公立大学不是不能涨学费，而是不敢、不愿，以及没有制度条件可涨。但这三点正在发生变化。
首先，财政结构的不平衡已经无法依靠内部节流解决。拨款跑不赢成本、招聘冻结、设备老化，这些迹象表明，大学已经没有可以继续压缩的空间。若国家无法持续增加预算，学费便自然成为最具操作性的收入来源。
其次，学费改革有可能带来制度上的“正循环”。不是因为收费本身能解决所有问题，而是收费会让大学的激励机制发生变化：
有了自主收入，学校会更愿意投入教学质量，而不是完全看国家脸色。
竞争压力会迫使大学重视声誉、课程设计、就业结果，从而提高吸引力。
学生付费后，对教育体验的预期会更明确，倒逼学校改进管理与服务。
这是二十多年前英国、澳大利亚、荷兰都实践过的路径。
再次，法国其实已经有了一个象征性样本，比如2019年的国际学生注册费差异化政策；还有上面提到的巴黎九大的分层学费的尝试，它按家庭收入划档：收入低 → 免费；收入中 → 适度收费；收入高 → 付上限。
以上的方式在法国语境里是难得的折中：既保留平等原则，又让大学拥有一定自主性。不少大学其实都在密切观察这一模式的效果。
但必须承认的是，学费不是万能药。法国的社会结构决定了其副作用会被放大。收费可能加剧地区大学的困境，它们的收费能力弱，也很难改善质量。并且收学费对法国政治与舆论的冲击极大，那将又是一场浩浩荡荡的罢课和游行。最后，针对国际生的差别收费在“公平性”与“人才吸引力”之间很难找到平衡。
4、笔者观点：法国大学未来的可能路径，变化很慢，但方向已定
从目前政策走向与财政现实看，接下来十年可能出现：
渐进式的分层收费（富人多付、穷人基本免费）
专业硕士、国际项目先行涨价
国际生收费更明确、更制度化
大学通过基金会、校友捐赠增加自主收入
大学之间的差距进一步拉大
巴黎和大城市的大学会更快转型，地方大学压力更沉重。法国高等教育进入一个“差异化时代”，是大概率趋势。
法国的高等教育曾长期依赖国家，以“普惠、低价、大众化”为原则构筑了几十年的体制。但财政现实与国际竞争的压力，正在把这套体系推向一个转折点。
然而，涨学费并不是法国大学的衰败信号，反而可能是走向高质量、高排名的一步。
但法国的政治文化、历史传统决定了：这一步永远不会迈得太快。
如果你问我什么时候能真正落地？嗯——
“按第五共和国的常规节奏，我儿子去法国读大学的时候，估计正好赶上。”
但一场长周期的改革正在酝酿，并终将改变历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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